我和韩子朔初见的场合谈不上愉快。那时他趁半夜趴在我家防盗窗旁边,踩着阳台撬锁,半夜里吱吱呀呀的声音听得人牙酸,铁栅栏被拆下来时磕在墙面上哐当一声。
出租屋隔板另一头边一阵窸窸窣窣,邻居翻了个身,迷迷糊糊骂了几句街继续睡。
也不指望旁人了,我于是拿着扳手气势汹汹去近处查看情况,隔着窗纱一低头,就看到他局促地抬起脸,露出一个满面油污的笑,一口不锈钢牙套在月光下闪闪发亮。
“哎呀,哥,你怎么醒了啊?”
我居高临下一扳手把他敲晕,那小子于是两眼一翻就朝后头倒去。我心想这是在四楼,怎么说也不能叫他摔死,于是伸手去提他的双臂——下一秒马上后悔了:我本来觉得他瘦瘦小小的不怎么重,黑夜里看不真切,哪知道腰上还绑了沉甸甸一个蛇皮袋,险些连我一起坠下去。
最终还是把他拎上来了,他像滩烂泥一样倒在发霉的木地板上,看身量像是刚成年的小孩。我又去翻他背的蛇皮袋,袋口用麻绳扎了死结,好不容易用剪刀割开个口子,里面的东西没了束缚兀地弹到我面前——是一只苍白僵直的人手。
我吓了一跳,脑袋哐地一声撞到铁架床头。这时候罪魁祸首终于悠悠转醒,一边揉着脑袋一边哼哼唧唧着坐起来,“没必要下狠手吧哥,我没啥坏心思的。”
他看我脸色不对,于是也顺着往旁边看,正看到那只死人手在挺立空中,定格成一个扭曲的姿势。
他居然看起来坦坦荡荡的,好像我才是那个来自家抛尸的人一样。
我说,你别给我装,谁家好人背着这东西去别人家乱窜的。
他给我装傻:啊?哥你说的是什么东西?
我也迟疑了,心里的确是不愿意相信自己真看到的尸体,但总得心里有个数,于是一咬牙把蛇皮袋掉了个个儿,里头装的东西便一股脑地落到我脚底下。
确实不是一具完整的尸体,是尸体的一半。
我努力控制自己不去和那死不瞑目的人脸对视:“人证物证都有了,现在还有什么好说的?我马上报警去,你老实点儿。”
他看起来比我还无辜:“哥你要自首啊?”
“自首个屁,你杀人抛尸还找上门来,我当然是报警抓你——我警告你离我远点!”
窗帘拉上去以后我才注意到今晚月光有多刺眼。他就迎着月亮毫无畏惧地看过来,眼球跟玻璃珠似的,直勾勾瞪着我。
他说哥,你猜这人下半身在哪儿?
我不知道他玩的是哪一出,但接下来他就旁若无人地走到我床跟前,细胳膊细腿的身板力气倒是不小,一只手就能把床垫子给抬起来。
“你看看,这是什么?”
我能感觉到事情在逐渐走向失控的边缘,但还是忍不住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——两条血淋淋的人腿扭曲地蜷缩在灰尘堆积的床底下。
这肯定不对,自从看到这小子起,不足二十平的出租房内就透着一股说不上来的诡异气氛。我手心开始出汗,这时他Yin恻恻地在一边开口:
“哥,人就是你杀的,尸体和凶器上还留着你的指纹呢。”
他说着话,我脑门上就冒着冷汗,那尸体在我眼里随着一字一顿蹦出来的字眼发生畸变,肿胀成不可言说的腐臭rou块。我不认得那张煞白煞白的脸,他看起来面目可憎,与我又素不相识,可那一刻我只想尖叫——喊出来的字眼是你别杀我,你别杀我!
他居然走过来揽住我的脖子,我们跪在shi冷的木地板上,我的耳朵贴着他的大动脉。他说哥你很害怕是吧,我知道的,但是你千万别怕我啊,我真是来帮你的。
你帮我什么?你帮我想起自己是个杀人犯吗?你要毁了我吗?
嗯,不是的。他说。“我其实是个好人的呀。”
我不理解他在想什么,就像不明白这个无止境一样的冷秋为何如此绵长,热水壶烧开了,水蒸气咕嘟咕嘟地从壶口逃逸出来,近日天气回暖,于是青苔又开始从我的地板缝隙中蔓延而出,刺青一样攀附在我的四肢百骸。
他在我的注视中将零落的半具尸体收拾回蛇皮袋,又系回腰间。他说哥,认识一下吧,我叫韩子朔,尸体我就物归原主先放在这儿啦,你把它也放在床下就不会人知道。下次我们还会再见的,要等我。
他撑着窗台翻出局促仅属于我的二十平米,像雨燕的尾巴消失在落叶里。我和床下的半具尸体一起呆坐在原地,抬头看那老旧白炽灯就像惨白惨白的太阳,四面墙壁居高临下地向我倾轧过来。
我感觉自己马上就要喘不上气来,但我逃不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