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世界多么大!他颤抖着想,而我是多么小!
天啊,有时候人们是多么无聊和愚蠢。
这是最叫他志满意得的了。人们时常夸奖他,描述他的性情多么温和,他的举止多么优雅,他的心灵多么高贵;盛赞他的学识和技巧,对他所掌握的许多知识艳羡不已,更是对他的见识和历险无比神往。那有什么好夸的?人们看不到最明显的吗?
我看不遍世界,他想,这不能说不是一种遗憾,但那也不要紧,因为我已经看到了未来。孩子,我满……
这令他感到些微的悲伤。因为他不晓得自己是否也是这些庸人里的一员。其他人看他的时候也觉得是在看一个怪人和疯子吗?想到这个就不能不让他真的有点伤心了,好在他还总有些东西能自我安慰的。
譬如说,他想,至少我很漂亮。
只是他从未真正地做过什么,并不是他不能,而是他不想——看着他们,他身体深处总有一种排斥,好像他们并不值得他浪费精力。
那什么都不会产生的,他的身体对他低语道,他们不值得投入,他们都是错误的对象,而你尚且年轻,不能够令错误的土壤中长出新芽。
至少这群庸人大声地赞美了他的美。他们围绕着他唱起赞歌,他都不知道世上有这么多语言能用来激情洋溢地赞扬美。他们的腔调使他喜悦和勃发,在他身周他们开始舞蹈,原始、狂野、混乱,正确的土壤中播撒了正确的种子,这叫他的情绪飞扬,他的身体深处涌出快乐,从伤口中淌出大量的血水,鲜红,粘稠,咸而甜美。
亲爱的孩子。他理解地哼唱着,你的诞生令我喜悦。你是我播撒下的种子,是我的延续却又不仅仅止步于我。你是新的,好的,美的,强的。你将生长,体验我所无法体验的更多。
康斯坦丁从既深又暗的水流深处浮出。他猛地倒抽一口凉气,剧烈地呛咳起来。无数种情绪和经历在他的脑中旋转,仿佛星璇垂臂四散。可怕的窒息感使他想要撕开自己的喉咙,挖出肺叶,撕开瓣膜,令每一片黏
他在被吞噬。无可违抗的力量降临于此,这无可违抗的力量为他而来——欣赏他的美丽!爱慕他的美丽!渴望他的美丽!
影子不快乐。影子轻轻叹息,唱着忧郁的歌。影子不擅长表达感情,这总叫他心生怜意。他轻轻地应和着影子的歌谣,引导着那歌谣走向更加温暖和愉悦的音调。他希望那迷人的乐曲经久不衰地在影子当中流淌。
但为什么要有新芽呢?为什么不能单纯地享受快乐?
他思索着这些问题,却又放纵自己迷失在自己的身体里。身体,它渴望着被理解,渴望着被拥抱,渴望着释放和解脱,那是一种彻底丧失、被剥夺自我的失控感,他仍旧是他,却又是另一个新的他。他喜爱那个新的他。他喜爱那对他说话、向他倾述的影子,那种爱意是多么明亮、畅快和无私,他情愿为这份爱付出一切。
是的。他总在那些年轻健康的身体上感受到奇特的悸动,他也肆无忌惮地用自己的美丽挑逗他们。
一群怪人将他绑缚在森林当中。明月无悲无喜地看着他,森林里簌簌作响,微风几乎如同冬日的阳光一样令人感到温暖。他俯下头,看着一张张狂热的面孔,他被小刀切割得支离破碎,却总感觉这些疯子才是更加支离破碎的。废物。残渣。碎屑。那就是这些人的本质,平庸到甚至没法拿来作为一个笑话的材料。
影子也喜爱着他。影子依赖着他。影子因他而存在。影子并非新芽,而是已经长成的古老大树,它的根系盘踞在历经过于漫长的岁月,被侵蚀掉表面纹路和碑文的陈酒墓碑,几个世纪来始终汲取着尸骸中的营养和力量,茁壮成长。
夸夸我的美丽啊!他简直要大声疾呼了,夸我的容貌!我的头发黑得像最深沉的鸦羽,在有微光的时候会闪烁一点点金属的绚烂光泽!我的眼睛形状多么完美,宛如在风中飘扬的披风尾,而我的瞳孔晶莹剔透,堪比星星的光辉!我的嘴唇就像涂了甜滋滋的果酱,谁都会想尝尝!我的脖子,我的肩膀,我的手臂,我的小腿……我是多么的美丽!哪怕变换了形貌,我也依然很美丽,因为美的蛛丝马迹会从任何细节里流露出来,美丽总是坚持着自己的立场,美,那岂不是最佳的美德?
孩子。这就是繁殖的意义。这就是轮回的美妙。孩子,你的存在也令我存在,你的生也将代表我的生。孩子,你比我更清楚死亡并不真实,我只是路程上的冗余,剥落的皮屑,失去功能的腐物。孩子,不必为我痛苦。
生了什么,或者你究竟是什么。我只能说,这是你的天性。”校长解释,他是个苍白、高大而纤瘦的中年人,有一种令人在他面前疲于争辩的威严,“我完全不想知道你是什么。在这座校园里你是自由的。离我的学生们远一点,这是我的忠告。”
他始终不明白为什么人们要对这样明显的优点避之不谈。就好像这是个什么秘密似的,就好像承认美丽的所有话都叫他们羞于启齿。怎么,对着丑陋的东西有感觉么?以为欣赏丑陋是优点么?不知道自己的故作姿态很好笑么?